郑培凯|苏轼吃素不杀生?
2022-04-20 08:09:49 来源: 郑培凯

苏轼是历史上有名的吃货。在我们的印象里,这位宋代的大文豪好吃的程度,绝不输给“吃尽天下”的广东人。在中国烹饪传统中,“东坡”已经成了美食的代号,直到今天人们还打着东坡旗号,艳称各种各样的东坡菜肴。除了享誉全球的东坡肉,中国各地还有林林总总的美味:东坡糖蒸肉、东坡肉丝汤、东坡羊骨汤、东坡爆羊肉、东坡黄鸡、东坡牛尾狸、东坡鱼头豆腐汤、东坡扇面划水、东坡虾、东坡蟹、东坡烹河豚、东坡蚝、东坡笋、东坡元修菜、东坡牛肉羹、东坡玉米糁、东坡豆花、东坡豆粥、东坡藕、东坡烧卖、东坡酥、东坡芽脍??现代人为了吃得有品位,总想装点门面,就经常请来东坡先生,为佳肴署名背书。

苏东坡虽然贪吃,却笃好佛家慈悲为怀的教义,心中存有不杀生的善念,还曾经发过誓,说要终身吃素。指天发誓要终身吃素,是白纸黑字,写在呈给皇帝的谢表之中的,应该不是随口乱说,否则岂不犯了欺君的大罪?然而,他似乎心口不一,不旋踵就吃起猪肉了。心里想着不杀生,口里却在品尝鸡鸭鱼肉的美味,会不会陷入他最讨厌的假道学窠臼,变成令人不齿的两面派呢?对天发誓要吃素,却猪羊鸡鱼,虾蟹蚝蛤,一概通吃,到了晚年更是变本加厉,连蝙蝠、蛤蟆、乳鼠,都成为品尝的珍馐。如此违背誓言,会不会永堕十八层地狱呢?有没有什么办法,既不杀生,又能大快朵颐,品尝焖烧猪肉滑腻香糯的滋味,咂吮黄芽白菜萝卜鲫鱼汤乳白香浓的鲜甜,回味放山鸡白云出岫般的隽永呢?苏东坡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心口不一,如何调适内心矛盾呢?

公元一〇八〇年,苏轼经历了乌台诗案,九死一生,遭贬黄州。他刚抵达黄州就写了《到黄州谢表》,感谢神宗皇帝不杀之恩,发了重誓:“伏惟此恩,何以为报。惟当蔬食没齿,杜门思愆。”在谢表的结尾,还说“指天誓心,有死无易”。他向朝廷呈上谢表的时候,同时写了一首自嘲诗《初到黄州》:“自笑平生为口忙,老来事业转荒唐。长江绕郭知鱼美,好竹连山觉笋香。”谢表里才说了“惟当蔬食没齿,杜门思愆”,而且“指天誓心,有死无易”,转眼就垂涎起黄州有武昌鱼的美味,又有满山的嫩笋,馋得直咽唾沫。

苏轼贬到黄州不久,就写了《猪肉颂》:“净洗铛,少着水,柴头罨烟焰不起。待他自熟莫催他,火候足时他自美。黄州好猪肉,价贱如泥土。贵者不肯吃,贫者不解煮,早晨起来打两碗,饱得自家君莫管。”详细列明了慢煮的烹调法,把等级低贱的猪肉做成佳肴,成了东坡肉的滥觞。苏轼喜欢吃猪肉,早在遭贬之前就有征兆,到了黄州调制慢炖猪肉,只是亲力下厨的实践。他于一〇七一年初冬任杭州通判(二把手),享受过三年诗酒风流的好日子。当时的杭州太守是陈襄(字述古),两人都学佛写诗,饮酒观花,相对莫逆。苏轼就曾以吃猪肉打比方,作为学佛的方便法门,说陈襄钻了学佛的牛角尖。他的说法,是佛法为我所用,学佛有益无害,可以建设心理健康,不必妄想成佛:

佛书旧亦尝看,但闇塞不能通其妙,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,若农夫之去草,旋去旋生,虽若无益,然终愈于不去也。若世之君子,所谓超然玄悟者,仆不识也。往时陈述古好论禅,自以为至矣,而鄙仆所言为浅陋。仆尝语述古,公之所谈,譬之饮食龙肉也,而仆之所学,猪肉也,猪之与龙,则有间矣,然公终日说龙肉,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。不知君所得于佛书者果何耶?为出生死、超三乘,遂作佛乎?”(《答毕仲举书》)

这段话虽然有点诙谐调笑,玩世不恭,说佛法的“超然玄悟”如龙肉那么高超玄妙,可惜“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”。说佛谈禅,居然以吃猪肉为譬喻,可看出苏轼念念不忘猪肉,也难怪他发誓吃素之后,还是不能忘情口腹之欲,而且就地取材,因陋就简,发明了令人馋涎欲滴的东坡肉。

苏轼发誓吃素,又忍不住要吃肉,希望以诵经的方式,解脱他食肉的罪孽。他写过《诵经帖》,就是描述内心的挣扎:“东坡食肉诵经。或云:‘不可诵。’坡取水漱口。或云:‘一盌水如何漱得?’坡云:‘惭愧!闍黎会得!’”这篇妙文写的是,他吃了肉再念经,以减轻罪愆。有人跟他说,不可以这样诵经,他就取水漱口,认为口中清洁了。人家不同意,指出一碗水怎么洗得清吃肉的罪孽。他回答说惭愧,却认为心意已到,和尚是懂得的。这种吃肉诵经法,苏轼一直沿用,一方面知道该吃素,不杀生;另一方面却企图以念经忏悔的方式,减免他吃肉的罪过。

《苏文忠公全集》,明末文盛堂刊清印本

苏轼不仅吃猪肉,在黄州还创新了煮鱼的妙方:“其法,以鲜鲫鱼或鲤治斫,冷水下,入盐如常法,以菘菜心芼之,仍入浑葱白数茎,不得搅。半熟,入生姜、萝卜汁及酒各少许,三物相等,调匀乃下。临熟,入橘皮线,乃食之。其珍食者自知,不尽谈也。”(《苏轼文集》卷七十三《煮鱼法》)苏轼煮鱼的食谱写得很清楚,做的是一锅鱼羹,把新鲜的河鱼切成块,掺入黄芽白菜,放进葱白去腥,关键是不得搅动。等到鱼肉半熟之时,再把等量的生姜、萝卜汁、酒调匀倒入。鱼羹快熟的时候,再加入新鲜的橘皮丝,如此河鱼的土腥味完全祛除,鲜美芳香。他后来咸鱼翻生,在一〇八九年担任杭州太守时,回忆起当年在黄州煮鱼羹的往事,得意万分,认为是困穷时期发明的美味,不仅果腹,还大受朋友的赞扬:“予在东坡,尝亲执鎗匕,煮鱼羹以设客,客未尝不称善,意穷约中易为[果]腹耳。”当了杭州太守,餍饫于山珍海味的鲜腴,想起当年自己创造的美肴,请了几个好友品尝鱼羹,得到大家赞赏,非常得意:“今出守钱塘,厌水陆之品。今日偶与仲天贶、王元直、秦少章会食,复作此味,客皆云:此羹超然有高韵,非世俗庖人所能仿佛。岁暮寡欲,聚散难常,当时作此,以发一笑也。元祐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。”(《苏轼文集·佚文汇编卷六》)

苏轼自我吹嘘“味自慢”的这道鱼羹,其实借鉴了魏晋以来的鱼羹制作,化唐宋名菜“金齑玉脍(鲙)”为“金齑玉羹”,把鱼鲙(生鱼片)变成了鲜鱼羹汤,比后来在杭州流行的宋嫂鱼羹醋溜滋味,要来得清淡,多一分清风明月的雅致。苏轼欣赏“金齑玉脍”,还要操持庖厨,灵感大概来自晋代张翰思念的“吴中菰菜羹、鲈鱼脍”(见《世说新语·识鉴》)。关于金齑玉脍的做法,北魏贾思勰所着《齐民要术》书中有“八和齑”一节,指出“金齑玉脍”是当时的俗谚,民间已经广为流行,并且详细介绍了金齑的配料:“蒜一、姜二、橘三、白梅四、熟栗黄五、粳米饭六、盐七、酢八。”金齑的制作法,《齐民要术》的记载是,先把白梅、姜、橘皮捣成末,再下其他配料在臼中捣烂。至于玉脍,则说:“脍鱼肉,鲤长一尺者,第一好。大则皮厚肉硬,不任食,止可作酢鱼耳。”贾思勰特别提到用鲤鱼,是因为他是山东青州人,生活在北方,担任过高阳郡(今山东淄博一带)的太守,环境与吴中地区盛产鲈鱼的情况不同。

《太平御览·饮食部》卷二十,引汉代谶纬书《春秋佐助期》说:“吴中以鲈鱼做脍,菰菜为羹,鱼白如玉,菜黄若金,称为金羹玉脍,一时珍食。”这应该就是“金齑玉脍”美称的最初来源,和苏轼的改良版鱼羹一脉相通,所不同者,在于后来的烹调加入了“金齑”,以橘皮泥或橘皮丝增添甜酸的香味。唐代刘餗的《隋唐嘉话》记载:“吴郡献松江鲈,炀帝曰:‘所谓金齑玉脍,东南佳味也’。”可见中唐以后,“金齑玉脍”这一道菜肴,已经广为食家所知,而且传为隋炀帝南游享用的珍馐。《太平广记·吴馔》引笔记小说《大业拾遗记》说:“又吴郡献松江鲈鱼干脍六瓶。瓶容一斗。作脍法,一同鮸鱼。然作鲈鱼脍,须八九月霜下之时,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干脍。浸渍讫,布裹沥水令尽,散置盘内。取香柔花叶,相间细切,和脍拨令调匀。霜后鲈鱼,肉白如雪,不腥。所谓金齑玉脍,东南之佳味也。”显示汉晋以来,金齑玉脍已是南北通行的美食佳肴,在江南地区以鲈鱼为食材,北方则有所变通,用鲤鱼代替。不过,在唐宋时期,文人雅士称颂的的食材,还是江南的鲈鱼、青鱼或鲂鱼。王昌龄《送程六》诗:“冬夜伤离在五溪,青鱼雪落鲙橙齑。”孟郊《与王二十一员外涯游枋口柳溪》诗:“灵味荐鲂瓣,金花屑橙齑。”晚唐皮日休流连苏州,与陆龟蒙诗酒唱和的时候,写过《新秋即事三首》,其中说道:“共君无事堪相贺,又到金齑玉脍时。”

苏轼初次到江南,任杭州通判,就曾亲尝金齑玉脍这道美食。他离开杭州,任山东密州太守,十分怀念江南的芳鲜美味,写了一首《和蒋夔寄茶》,开头就说:“我生百事常随缘,四方水陆无不便。扁舟渡江适吴越,三年饮食穷芳鲜。金齑玉脍饭炊雪,海螯江柱初脱泉。临风饱食甘寝罢,一瓯花乳浮轻圆。”在杭州品尝江南美食,不但尝到金齑玉脍,还有海螃蟹、江瑶柱,吃饱睡足了,再喝一杯乳花轻浮的好茶,真是美妙人生。他在密州时,还给担任洋州太守的表兄文同写过三十首和诗,赞美文同的洋川园池,其中一处是“金橙径”。文同的原诗是:“金橙实佳果,不为土人重。上苑闻未多,谁能为移种。”苏轼的和诗是:“金橙纵复里人知,不见鲈鱼价自低。须是松江烟雨里,小船烧薤捣香齑。”苏辙跟着和了一首:“叶如石楠坚,实比霜柑大。穿径得新苞,令公忆鲈脍。”可见苏轼及其亲友都十分熟悉金齑玉脍,而且认为金橙与松江鲈鱼是绝配。一〇七九年苏轼任湖州太守,在六月酷暑到城南消暑饮宴,写了《泛舟城南会者五人分韵赋诗,得“人皆苦炎”字四首》,第三首:“紫蟹鲈鱼贱如土,得钱相付何曾数。碧筩时作象鼻弯,白酒微带荷心苦。运肘风生看斫脍,随刀雪落惊飞缕。不将醉语作新诗,饱食应惭腹如鼓。”显然是吃了当地价廉物美的太湖蟹与鲈鱼脍,看到精心调制的过程,鲈鱼切片如雪花飞落,赏心悦目,饱食一餐,作诗记快。

苏东坡自鸣得意的鱼羹,是合菘菜(菰菜)与橙齑两者为配料,以黄州当地现成的鲫鱼或鲤鱼为食材,显然是继承了“金齑玉脍”传统的改良菜式,化身为“有汁有味”的金齑玉羹,可谓有滋有味的平民美食。在处理金齑的方法上,他有时使用捣烂的橙泥,如一〇八三年写于暮秋的《十拍子》一词,就提到“金齑新捣橙香”;制作鱼羹时,则不再捣橙橘成泥,而用橘皮切成细丝之法,作为提味的配搭。

苏轼在黄州,既吃猪肉又吃鱼,完全违背了自己的誓言,就算能够躲开皇帝的耳目,如何解决“食言而肥”的自我欺诈行为呢?苏轼熟读圣贤书,当然知道《礼记·大学》说的“正心诚意”。就算《大学》一篇,还没成为《四书》之一,不必从孩童时期就记诵于心,苏轼也不可能忘记他尊崇为“文起八代之衰”的韩愈,不可能不想到韩愈在《原道》中再三强调而引述的《大学》中文字:“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。”发誓吃素不杀生,却又贪吃,一而再,再而三,控制不住内心食肉的欲望,不能正心诚意,怎么办?

《东坡先生志林》,[宋]苏轼撰,[明]焦竑评,明末朱墨套印本

苏轼心口不一,经常天人交战,是他毕生难以摆脱的纠缠。他曾以“名喻”(allegory)的文字形式,写过《口目相语》(《东坡志林》题作“子瞻患赤眼”):“余患赤目,或言不可食脍。余欲听之,而口不可,曰:‘我与子为口,彼与子为眼,彼何厚,我何薄?以彼患而废我食,不可。’子瞻不能决。口谓眼曰:‘他日我瘖,汝视物,吾不禁也。’”虽然出之以诙谐嘲弄,含义却很清楚,就是按照医理,得了赤眼病,是不应该吃鱼脍的,然而禁不住口想吃,说出了一番自嘲的歪理:你管你的眼睛,我管我的口。我不管你,你也别来管我;鱼脍还是要照吃的。

苏轼还想出一记妙招,就是“食自死物”,自己不杀,吃已经死了的鸡鸭鱼肉。反正自己没动手,不算杀生。至于终身吃素的问题,暂时解决不了,先放在一边,以后再来处理。他在黄州读《南史隐逸传》,读到卢度的经历,感到心有戚戚:“始兴人卢度,字彦章。有道术。少随张永北侵魏,永败,魏人追急,淮水不得过。自誓若得免死,从今不复杀生。须臾见两楯,流来接之,得过。后隐居庐陵西昌三顾山,鸟兽随之,夜有鹿触其壁。度曰:‘汝勿坏我壁。’鹿应声去。屋前有池,养鱼,皆名呼之,次第取食。逆知死年月,竟以寿终。”苏轼深有所感,特别指出:“偶读此书,与余事粗相类,故并录之。”卢度本来难逃一死,发誓不再杀生而获救,行为类似自己的遭遇,后来依旧吃鱼,而且吃的还是能叫出名字的鱼朋友。苏轼为此写了《书南史卢度传》一文,作为自己不杀生却吃鱼吃肉的榜样:“余少不喜杀生,然未能断也。近来始能不杀猪羊,然性嗜蟹蛤,故不免杀。自去年得罪下狱,始意不免,既而得脱,遂自此不复杀一物。有见饷蟹蛤者,皆放之江中。虽知蛤在江水无活理,然犹庶几万一,便使不活,亦愈于煎烹也。非有所求觊,但以亲经患难,不异鸡鸭之在庖厨,不忍复以口腹之故,使有生之类,受无量怖苦尔,犹恨未能忘味,食自死物也。”

苏轼写这篇读书札记,时在刚到黄州不久,联系到了自己刻骨铭心的痛苦经验。先说自己从小不喜欢杀生,然而并没有把模糊的想法,化作真实的生命实践,照样吃猪牛鸡鸭、河海生鲜。一直到发生了乌台诗狱,自己在湖州太守任上被捕,才体悟到生命的脆弱,人与鸡犬的差别不大。据《孔氏谈苑》记逮捕的情况:“顷刻之间,拉一太守如驱犬鸡。此事(祖)无颇目击也。”他在狱中,自料必死无疑,写了两首诗给弟弟苏辙,当作告别的遗书,请狱卒交给弟弟。其一说:“是处青山可埋骨,他时夜雨独伤神。与君今世为兄弟,又结来生未了因。”其二说到身陷囹圄,感到杀气肃然,像待宰杀再投入滚汤的鸡:“柏台霜气夜凄凄,风动琅珰月向低。梦绕云山心似鹿,魂惊汤火命如鸡。”幸而遭贬出狱,从此不想再杀生,因为“以亲经患难,不异鸡鸭之在庖厨”。

苏轼刚到黄州,心有余悸,不杀生的念头触发了终身吃素的誓言,向皇帝立下重誓,以示改过之诚。在黄州住久了,逐渐适应了贬谪生活,地方官员与当地读书人都对他多有照顾,生活安定,也不再害怕了。一〇八二年春天三月,他甚至打算到沙湖买田定居,遇到阵雨,写了《定风波》一词,上阕是: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”下阕就潇洒起来,结尾是:“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”对人生在世的悲欢离合,对命运的起伏泰否,有了通透豁达的体会,一切随缘,不再有金马玉堂的向往,也不畏风雨冰霜的侵凌。不怕了,已经是戴罪在身的一介平民,天高皇帝远,死猪不怕滚水烫了。那么,还杀不杀生,吃不吃鸡鸭鱼肉呢?

苏轼从尊贵的太守跌到社会底层,成了躬耕东坡的农民,不怕归不怕,内心还是有一杆秤,依旧保有耳濡目染的信念,敬天法祖,贵生爱物。自己不杀生,还是想吃肉,就鼓励别人动手,自己坐享其成,“食自死物”。他在黄州遇到了气味相投的太守徐大受(字君猷),经常诗酒唱和,提供生活所需不说,还会利用官府庖厨,为苏轼安排珍馐美味。苏东坡在冬天的时候,(1081或1082,学者有争论),曾经给徐太守写过一首诗《送牛尾狸与徐使君(时大雪中)》:“风卷飞花自入帷,一樽遥想破愁眉。泥深厌听鸡头鹘(按:蜀人谓泥滑滑为鸡头鹘),酒浅欣尝牛尾狸。通印子鱼犹带骨,披绵黄雀漫多脂。殷勤送去烦纤手,为我磨刀削玉肌。”这首诗先写了黄州大雪纷飞,遍地雪泥,笔锋一转,罗列了他想吃的四种美味:鸡头鹘、牛尾狸、通印子鱼、披绵黄雀。他自己不杀生,于是给徐太守送去,请他的厨娘巧手烹制。看起来,苏轼贬在黄州,名为戴罪监管,依然想方设法,享用肥腴的山珍海味,只是出于好生之德,发自不忍之心,“食自死物”,君子远庖厨,让太守的厨娘去打理。他只是保持不杀生的想法,吃素的念头已经抛之脑后了。

苏轼的性格有点潇洒不羁,随心所欲,却时常逾矩。他喜欢喝酒,酒量却浅,很容易就喝醉了。在黄州的时候,想来心情还是郁闷,与朋友相聚饮酒以消永日,喝醉的场合不少,醉后难保就不守礼法。何薳(1077-1145)《春渚纪闻》卷六,记《牛酒帖》:“先生在东坡,每有胜集,酒后戏书,以娱坐客,见于传录者多矣。独毕少董所藏一帖,醉墨澜翻,而语特有味。云:‘今日与数客饮酒,而纯臣适至,秋熟未已而酒白色,此何等酒也?入腹无赃,任见大王。既与纯臣饮,无以侑酒。西邻耕牛适病足,乃以为?。饮既醉,遂从东坡之东直出,至春草亭而归,时已三鼓矣。’所谓春草亭,乃在郡城之外,是与客饮酒,私杀耕牛,醉酒踰城,犯夜而归。又不知纯臣者是何人,岂亦应不当与往还人也?”私杀耕牛、醉酒踰城、犯夜而归,已经不是吃不吃素、杀不杀生的自我规范,而是违法犯禁的问题,苏轼居然毫不在乎,目无法纪,猖狂放肆,所以,吃素不杀生,也不是不可逾越的禁令了。

程颐看苏轼极不顺眼,批评苏轼在黄州“放肆”,在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三十有所记载:“苏、程之学,二家时自相排斥,苏氏以程氏为奸,程氏以苏氏为纵横??《遗书·贤良》一段,继之以得意、不得意之说,却恐是说他(指苏轼)。坡公在黄州,猖狂放恣,不得志之说,恐指此而言。道夫问:坡公苦与伊洛相排,不知何故?曰:他好放肆,端人正士以礼自持,却恐他来检点,故恁诋訾。”程颐是一本正经的理学家,是伦理道德的守护者,经常要求别人“以礼自持”,否则动辄得咎,自然讨厌苏轼的任性行径。苏轼性格豁达诙谐,则觉得程颐整天端着架子,满口仁义道德,实在迂腐可笑。这种性格与道德标准的差异,造成了后来元祐朝的党同伐异与排挤倾轧。程颐的门人弟子如朱光庭与贾易,就想方设法告讦苏轼,让他在朝廷立不住脚。

苏轼贬谪黄州期间,一开始心有余悸,过了一段时间,显得比较放恣,有时破戒吃肉,却还存有不杀生之念,并非总是阳奉阴违,鼓励别人杀生。在黄州期间,他曾多次劝过挚友陈慥(字季常)不要杀生,似乎还影响了陈慥周边的人。他为陈慥写《岐亭五首》,在序中提到陈慥盛情接待,他怕老友为他杀生:“余久不杀,恐季常之为余杀也,则以前韵作诗,为杀戒以遗季常。季常自尔不复杀,而岐亭之人多化之,有不食肉者。”第二首诗说道:“我哀篮中蛤,闭口护残汁。又哀网中鱼,开口吐微湿。刳肠彼交病,过分我何得。相逢未寒温,相劝此最急。”他在黄州期间,与陈慥交往最密切,戒杀的忠言影响了好友,自己也感到篮中蚌蛤与网中鱼虾都很可怜,应该是尽量吃素,不太杀生的。他还举唐代卢怀慎与晋代王武子为例,说前者以素斋招待朋友,十分简朴,得以长寿,而后者杀生宴请,以人乳喂养的猪肉蒸食,短命而死。讲了一些吃素与饕餮美食的因果报应,可见苏轼心底还是觉得不杀生为善。他在黄州偶尔破戒,大概还是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。

苏轼在黄州困居了四年之后,于一〇八四年三月受诏量移汝州,得到皇帝的恩准,结束了黄州贬谪的生涯。他一路顺长江而下,经过庐山,写了充满多元哲思的《题西林寺壁》一诗: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显示了人生在世,境遇不同,体会的人生意义也有所不同,甚至看不透自身的面目。到金陵,拜访已经退居蒋山的王安石,两人相对莫逆,居然商议是否在金陵买地,真是“度尽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”,想跟过去的政敌当邻居了。他在金陵大概享用了不少珍馐,还特别写了《戏作鮰鱼一绝》,回味长江鮰鱼的美味,不亚于江中的石首鱼与河豚:“粉红石首仍无骨,雪白河豚不药人。寄语天公与河伯,何妨乞与水精鳞。”苏轼历劫归来,在江南访亲会友,流连太湖一带的风光与美食,因好友滕元发担任湖州太守,便与他商量在常州宜兴一带买地,以为定居之所,并向朝廷恳请赐准。他在元祐朝调回汴京,飞黄腾达,一直想着江南令人陶醉的风味,欣赏惠崇和尚画的春江美景,不禁想到太湖一带的时令美味:“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。”

苏轼调回汴京之前,还奉诏担任了五天的登州太守,到了盛产鲍鱼的登莱海边,写了《鳆鱼行》一诗。在诗中他自己加了注,说王莽与曹操都喜欢吃鲍鱼,又说,南北朝期间南北隔绝,南方吃不到鲍鱼,一枚可值千金。他到山东登州(今蓬莱),见到盛产鲍鱼的驼碁岛,鱼户用长铲从岩壁上采下鲍鱼,以供权贵人家享用:“膳夫善治荐华堂,坐令雕俎生辉光。肉芝石耳不足数,醋芼鱼皮真倚墙。中都贵人珍此味,糟浥油藏能远致。割肥方厌万钱厨,决眦可醒千日醉。三韩使者金鼎来,方奁馈送烦舆台。辽东太守远自献,临淄掾吏谁为材。”鲍鱼又称石决明,有明目之效,在南方十分珍贵,也是京城显贵钟爱的奢侈海产。不要说肉芝石耳不能比,醋泡的鱼皮也只能靠边站,无法比拟。他这一趟登州之行,虽然只做了五天太守,却得享成斛的鲍鱼:“吾生东归收一斛,苞苴未肯钻华屋。分送羹材作眼明,却取细书防老读。”他说自己不学那些钻营之人,以鲍鱼贿赂权贵,而要分送给好友,还写了封信给滕元发,提到“鳆鱼三百枚,聊为土物”。

在元祐年间,苏轼的官运相当红火,在汴京升任翰林学士,还兼制诰与侍读学士。在这期间,他接受过扬州友人杜介餽赠的赪尾鱼(鲂鱼),让妻子“起斫银丝鲙”下酒,朦朦胧胧感到回到了江南,浮现了“松江烟雨晚疎疎”。另有东平友人吕行甫送了珍美的子鱼给他,让他十分高兴,写了《走笔谢吕行甫惠子鱼》:“卧沙细肋吾方厌,通印长鱼谁肯分。好事东平贵公子,贵人不与与苏君。”注解苏诗的冯应榴指出,卧沙是比鲫鱼小的吹沙鱼,肋鱼是体型较小的鲥鱼,都是美味的水产,通印长鱼就是王安石说的福建长鱼,多子美味,体型大者是权贵的禁脔。可见,苏轼当了翰林学士之后,不再侈言吃素,山珍海味都尽情享用了。

苏轼命途多舛,好日子没过几年,又卷入朝廷的政治斗争,终于连接遭贬,一路流放到岭南惠州与海南岛。他在惠州的时候,显然没有断杀,不过,一想到吃鸡,就难免回忆起乌台诗案自己的遭遇,“魂惊汤火命如鸡”。所以他晚年吃鸡,曾写了《荐鸡疏》一文,向上苍表明,虽然他忘不了鸡肉的美味,想要满足口腹之欲,但也会念经忏悔业念,为杀鸡祈求佛祖慈悲,让遭难的鸡只永离汤火之厄,轮回转世,得生人天:“罪莫大于杀命,福莫大于诵经。某以业缘,未忘肉味。加之老病,困此蒿藜。每剪血毛,以资口腹。惧罪修善,施财解冤。爰念世无不杀之鸡,均为一死;法有往生之路,可济三涂。是用每月之中,斋五戒道者庄悟空两日,转经若干卷,救援当月所杀鸡若干只。伏望佛慈,下悯微命,令所杀鸡,永离汤火,得生人天。”

南宋葛立方《韵语阳秋》卷十七说:“东坡在海南,为杀鸡而作疏。”晚明袁中道《珂雪斋集》亦记此疏,以为是在惠州所作:“东坡学佛,而口馋不能戒肉。至惠州,尤终日杀鸡。既甘其味,又虞致罪,故每日转两轮经,救当月所杀鸡命。其疏云:‘世无不杀之鸡,均为一死’,尤可笑。世虽无不杀之鸡,何必杀自我出?”袁中道显然是读了苏东坡的文章,感到东坡既要吃鸡,又想解除罪愆,诵经救赎,极其可笑。在《苏轼文集》中,此文列在《惠州荐朝云疏》之后,可能是在惠州之作,但袁中道读书并不仔细,东坡原文是每月斋五戒道者两日,转经若干卷,他却误读成“每日转两轮经”。且不管古人读书仔细不仔细,东坡此文“尤可笑”之处,是“爰念世无不杀之鸡,均为一死;法有往生之路,可济三涂”。既想吃鸡,必须杀生,又想着好生之德,念经超度。东坡居士面临的尴尬局面,居然是以烧香拜佛的方式,自我哄骗来解决,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豁达人生的处世之道。不过,他也写过《僧自欺》一文,是有自知之明的。

明拓《晚香堂苏帖》苏轼书献蚝帖(局部)

苏东坡在惠州,不但写了令人啼笑皆非的《荐鸡疏》,还写了一篇《食鸡卵说》,也涉及了杀生作孽的问题。先是探讨杀生的理论问题,说:“水族痴暗,人轻杀之。或云,不能偿冤。是乃欺善怕恶。杀之,其不仁甚于杀能偿冤者。”讲的是生物物种有高低等级,水产类比较低等愚笨,受人轻视,有人觉得杀了也不会遭到报应,其实不该如此,因为这种态度是欺善怕恶。欺负低等愚笨的生物,是欺负弱者,比杀了能够报应偿冤的物种,还要坏,更没有仁人之心。然后他说到,好友李公择告诉他,没有受过精的鸡蛋不算生物,吃了不算杀生。东坡说,他不赞成这个说法,认为:“凡能动者,皆佛子也??而谓水族鸡卵可杀乎?但吾起一杀念,则地狱已具,不在其能诉与不能诉也。”他在理论上完全站在佛家慈悲的立场,反对一切杀生行为,但在实际上又做不到,感到十分惭愧,只能向佛忏悔,不再开戒:“吾久戒杀,到惠州,忽破戒,数食蛤蟹。自今日忏悔,复修前戒。今日从者买一鲤鱼,长尺有咫,虽困,尚能微动,乃置之水瓮中,须其死而食,生即赦之。聊记其事,以为一笑。”他坚持只吃“自死肉”的原则,自己也觉得好笑。

苏轼在惠州写信给弟弟苏辙,说到惠州吃羊不容易:“惠州市井寥落,然犹日杀一羊,不敢与仕者争买,时嘱屠者买其脊骨耳。骨间亦有微肉,熟煮热漉出(不乘热出,则抱水不干)渍酒中,点薄盐炙微燋食之。终日抉剔,得铢两于肯綮之间,意甚喜之。如食蟹螯,率数日辄一食,甚觉有补。子由三年食堂庖,所食刍豢,没齿而不得骨,岂复知此味乎?戏书此纸遗之,虽戏语,实可施用也。然此说行,则众狗不悦矣。”(《苏轼文集》卷六十)东坡在此说到的羊脊骨,也就是今天脍炙人口的羊蝎子,他和弟弟打趣,说剜剔脊骨的碎肉,像是剔出螯间的蟹肉一样,虽然只得铢两,但乐趣无穷。他告诉弟弟,这个吃自死肉的方法可行,但不能广为流传,否则狗子就不高兴了。最后一句,当然是隐含了他想骂的狗辈。

苏东坡在海南面临的处境极其恶劣,朝中政敌对他的迫害也变本加厉,好在他天性有豁达诙谐的一面,甚至以自嘲作为精神解脱之法。杀生不杀生,已经不是生存考虑的问题,首要的生存条件是有得吃,有什么吃什么。没有猪肉吃薯蓣,没有鸡肉吃薰鼠。蝙蝠、蛤蟆、蜜唧、蛆虫,不但可吃,还可入诗,也真令人佩服东坡的幽默与大度。他在海南儋州最后的时光,写过《食蚝》一文:“己卯(1099)冬至前二日,海蛮献蚝。剖之,得数升,肉与浆入水,与酒并煮,食之甚美,未始有也。又取其大者炙熟,正尔啖嚼,又益(于)煮者。海国食□蟹□螺八足鱼,岂有献□。每戒过子慎勿说,恐北方君子闻之,争欲为东坡所为,求谪海南,分我此美也!”(见《大观录》卷五,文字有残缺;《苏轼文集》收入《佚文汇编》卷六)美味的鲜蚝,与肉和浆水加酒同煮,是鲜美的蚝仔粥;硕大的鲜蚝,烧烤而食,味道更胜于煮蚝。苏轼吃得高兴,大为感慨,海南居然有如此珍味海鲜,而且还有螃蟹、螺蛳、八爪鱼,是朝廷显贵吃不到的。不禁自嘲起来,说自己经常告诫儿子苏过,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此处海鲜之美,否则那些北方的高官听到了,人人都争求贬谪到海南,抢着分吃我的美味。虽然是带着苦涩的笑话,但满足了口腹之欲,还能戏弄一下当权者,可算是宋朝的“精神胜利法”。

苏轼贪吃又会吃,曾经写过《老饕赋》,描述美食给他带来的愉悦。前半段可以看出他真是懂得吃:“庖丁鼓刀,易牙烹熬。水欲新而釜欲洁,火恶陈(江右久不改火,火色皆青)而薪恶劳。九蒸暴而日燥,百上下而汤鏖。尝项上之一脔,嚼霜前之两螯。烂樱珠之煎蜜,滃杏酪之蒸羔。蛤半熟而含酒,蟹微生而带糟。盖聚物之夭美,以养吾之老饕。”后半段则写宴饮的场合,要有美女弹琴,仙姬歌舞,用南海的玻璃杯盛西域的葡萄酒,酒足饭饱之后,还要煮茗逃禅,欣赏沫饽乳花浮现于建窑兔毫茶盏。苏轼所列的菜肴,可以视为名菜的食谱:猪肉要尝猪颈肉,螃蟹要吃霜降之前的肥螯,樱桃要蜜渍,蒸羊羔要用杏酪,蚌壳要半熟含酒,螃蟹要半生糟腌的炝蟹,鲜腴美味,才能满足东坡先生这位老饕。

《曲洧旧闻》卷五记载,苏东坡在海南:“与客论食次,取纸一幅,书以示客云:烂蒸同州羊羔,灌以杏酪,以匕不以箸;南都麦心面,作槐芽温淘,渗以襄邑抹猪,炊共城香梗,荐以蒸子鹅;吴兴庖人斫松江鲙。既饱,以庐山康王谷帘泉,烹曾坑闘品茶。少焉,解衣仰卧,使人诵东坡先生《赤壁前后赋》,亦足以一笑也。东坡在儋耳,独有二赋而已。”(亦见于《稗海》本《东坡志林》卷八)另有说指出,这是黄庭坚的说法(见赵令畤《侯鲭录》),因为文章中提到“使人诵东坡先生《赤壁前后赋》”,苏轼自己不会这么说的。其实是误会了,东坡先生时常自称东坡先生,有时则说自己是东坡居士,一点都不奇怪。何况结尾说到,“东坡在儋耳,独有二赋而已”,也就是上述的珍馐美味,贬谪海南,可望不可即,只好自己吟诵《赤壁前后赋》,说说清风明月,是造物者之无尽藏。

苏轼一生随遇而安,颇有五柳先生“衔觞赋诗,以乐其志”的遗风,对吃素这个问题,已经进入塑造公案的禅悦境界,在“不求甚解”之中自我调侃而沉醉。他的《禅戏颂》说:“已熟之肉,无复活理。投在东坡无碍羹釜中,有何不可?问天下禅和子,且道是肉是素,吃得是吃不得是?大奇大奇,一碗羹,勘破天下禅和子。”

苏轼经历了乌台诗案,曾向宋神宗发誓,感谢不杀之恩,要终身吃素。遵守诺言了吗?答案是,没有。他嘴馋,又不想违背诺言,就想出“不杀生”这一招,君子远庖厨,只吃已死动物的肉,在精神上也算达到吃素的目的。吃了鸡鸭鱼肉,心里感到惴惴不安,就念经超度,却断不了俗念,只好自嘲,还上升到禅悟的境界,未免令禅和子失笑,难怪会出现佛印禅师“八风吹不动,一屁过江来”的传说。苏轼吃素不杀生的经历,也真令人感慨系之。

本文首发于《书城》(2022年4月号),澎湃新闻经《书城》授权刊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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