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新:古籍整理刍议
2023-05-18 17:23:29 来源: 古籍

我国素称文明古国,文 化典籍浩如烟海。今天根据古籍的不同性质及其重要程度,分别轻重缓急,采取影印、校点、注释、今译等不同整理方法,是完全正确的。只要谨慎从事,持之以恒,那么丰富的文化遗产不仅不致失坠,而且必将在新的形势下得到发扬。

从西汉刘向、扬雄校书天禄阁,到清代朴学大师们的精心校订,我们的祖先对整理古籍积累了丰富的经验。建国以后的古籍整理工作,有成功的经验,也有失败的教训。在今天全面开始整理古籍的时候,如何吸收历史成果,研究当前实际,总结经验,发扬优点,克服缺点,应该是当务之急。

目前古籍出版中一个明显的问题,是校和注搞得愈来愈烦琐,愈来愈庞杂,愈来愈不得要领,而标点断句的错误,更是发展到了习见不怪的程度。有不少所谓校本,内容错误累累,校文却眼花缭乱,无怪乎有人慨叹古书愈整理愈不能读了。这里仅就近几年工作中接触到的情况,提出一些看法,以便抛砖引玉。


(资料图)

关于影印

古籍影印,一般不属整理范畴,但作为出版部门,除了选择善本外,也不是没有工作可做。五十年代古籍刊行社影印了一批古籍,因为没有编新的目次,读者简直无法翻检,被学术界称为“死书”。

近年来,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古籍(如《清人别集丛刊》),却同样不编目次;去年影印《世说新语》,上册是正文,下册是辑集的资料,大概是根据古籍刊行社本翻印的,居然仍没有加目次。读者不仔细翻阅,简直不能了解其中有些什么内容。

编目次,并不费事,出版者为什么不稍稍为读者使用设想一下呢?

关于校订

校订是整理古籍至为关键的工作。校订的目的,似宜着重使所校的著作尽可能完善,即使一时不能达到定本、善本的要求,至少也应该为读者提供一个有用的、可靠的版本;校不是目的,不能为校而校,以芜杂烦琐的校文取胜。

五十年代也出版过一些校本,其中有些是失败的,如《水浒全传》和《红楼梦八十回校本》。这两种书,校记都有成万条。二十多年来,各种版本的《水浒》《红楼梦》纷纷重印,而这两种校本再也无人过问,这就可知它的效果了。

近年来,这种不考虑著作的实际,动辄汇校的风气似乎愈来愈盛行。1981年,笔者参加安徽召集的吴敬梓纪念会,会后即有单位提出,要汇校《儒林外史》。《儒林外史》今存最早的版本是刻于清嘉庆八年(1803年)的卧闲草堂本,以后的各种抄本、刻本、活字本,都系卧本所从出,源流清楚,从来没有人怀疑过。至于清末鸿宝斋的所谓“增补齐省堂本”,把卧本原书五十六回补成六十回,学术界也一致肯定是后人毫无根据的狗尾续貂。此外版本间基本上没有差异,不过后来的本子订正了若干卧本明显的文字刊误,就这一点而言,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通行本可以说是比较完善的了。在这种情况下搞汇校,对研究作家作品说不上有什么价值。

由此可知,从事古籍校订,多少应该了解一些版本学,至少也应该搞清楚工作对象的版本源流,然后才能确定什么本子可以作底本,什么本子可以作对校本,哪些本子可以作参校本。选定为底本的,自然应该是最好的本子。因此,除了底本明显的错夺衍倒外,不宜改动。这样,即使校订不精审,至少也给读者提供了一个可靠的版本。清人朱一新《无邪堂答问》卷三提出:

国朝人于校勘之学最精,而亦往往喜援他书以改本文。不知古人同述一事,同引一书,字句多有异同,非如今之校勘家一字不敢窜易也。今人动以此律彼,专辄改订,使古书皆失真面目,此甚陋习,不可从。凡本义可通者.即有他书显证,亦不得轻改。古书词义简奥,又不当以今人文法求之。

前人类似朱氏的议论,多不胜举,实为经验之谈,值得我们吸取。

笔者在七十年代初协助校订日本遍照金刚《文镜秘府论》时,除 确定底本、校本和参校本外,还规定了五条校例:

一、古体字、异体字在不影响文义的情况下,一律改通行汉字。

二、凡主要校本异文优于底本者,据以定字,可资参考者,入校。参考校本的异文,亦以有无参考价值,作为入校标准。一般异文概不入校。

三、凡底本多次出现的同一性质的错字,则在初见时改正加校,下文同例不出校记。

四、凡书中引用的人名、地名或诗文,有明显的错夺衍字,而无他本可资校订者,则根据有关史籍,酌予校正或加校记。

五、凡近人研究成果可资阅读参考者,亦酌量吸收入校。

所谓对校本,一般是指和底本同一来源的不同抄本或刻本,对校的目的,是使底本更接近祖本的面貌。参校本亦必须有选择,一般是指经过认真的学者校定的本子或类书所引的材料。一般的翻印本,不但没有对校价值,也没有参校价值。最近有一个单位整理吴敬梓的《文木山房集》,提出底本用乾隆刻本,而用解放前的亚东图书馆排印本对校。亚东本本身交代得很清楚,是根据乾隆本排印的,哪里有对校的价值!至于汇校,恐怕只有极少数著作才有这个需要和可能。

目前有些整理本,似乎基本上不讲究版本,且不分对校、参校,动辄汇校。对不同版本的异文,也不区分优劣,不是以鉴别精审取胜,而是以校文繁多炫耀。这样做,谨慎一些的,不过把有限几条有价值的校记掩盖在大量无聊的校记中,也就是说把有用的校也变得无用,等于不校;荒率的是任意改动底本,愈校愈不能读。

最近,笔者经手宋代阮阅的《诗话总龟》,这个整理本虽然还没有出版,但稿件多方面反映了当前普遍存在的校订问题,详细介绍一下该是有益的。

《诗话总龟》今存明代月窗道人刊本。这个本子刊刻不精,舛误累累。而北京图书馆、南京图书馆尚藏有明抄本和清抄本,还有缪荃孙的校本。虽然《诗话总龟》是普通的资料书,但既然排印出版,作一般校订自然是必要的。负责整理的是一位比较有经验的同志,工作开始前笔者和他商定如下几条原则:

一、刻本虽不精,应该说还是最完善的,可用为底本。

二、不轻易改动底本,不搞汇校。

三、书中引用诗文,除明显错误外,不校本集。

四、不搞烦琐校勘,希望每一条校记都有自己的价值。

但是,初稿搞成时,校记仍有成万条。为什么有这么多?分析所校内容,大体是:

一、把通用字、古今字、异体字全出校。

二、把木刻本常混用的字和别体字全出校。

三、与内容毫无关系的异文全出校。

仅以上三类,就占了万条校记中的极大比例。当然,搞得这样烦琐,也就无法精密了。如果按这个标准,无疑可以再加几倍的校,就是说,完全可以使校文远远超过全书正文。

其次,整理古籍应该根据整理对象的实际,有一个校例。某些全局性的问题,校例中一句话即可交代。如《诗话总龟》在每条末系有出处,但多错漏,整理时能加以补正,自然有必要。只要在校例中说一句“凡补正的出处加括弧以区别原出处”,即可省掉数以千百条计的校记,也省读者查检翻阅之劳。

当然,以上的例证不过是技术性 的,比较容易解决。真正要把古籍整理得可靠、有用,问题要复杂多了。

清代黄丕烈在《士礼居藏书题跋记续》中说:“校勘群籍,始知书旧一日,则其佳处犹在,不致为庸妄人删润,归于文从字顺。故旧刻为佳也。”因此,整理古籍,如果不考订整理对象的版本源流,动辄改动底本,确实不如不整理为愈。

校订,也称校勘,是一门科学。仅仅核出版本间文字的异同,只要稍细致就可做到,这实际是校对。而今天不少校本貌似谨严,罗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校文,严格说来不过是校对的水平,何况即使校对,尚且不能说是细致的。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,笔者认为主要有两条:

一是有些整理者总认为校的本子愈多,校出的异文愈多,校改愈多,才见出整理的成绩。这当然完全是误解。

二是稿酬制度不合理。真正精审有功力的校,数量是不可能很多的。而所花的精力,较之上文举出的滥竽充数的古今字、通用字、异体字等校文,不可同日而语。即以《诗话总龟》为例,初稿成万条校记,每条平均以30字计,就是30万字的校文。经笔者淘汰后剩下不足千条。即使这样,其中仍有一些是没有多大价值的。目前校文按创作或研究稿计酬,而校订费则极有限。删去20余万字的校文,其稿酬要远远超过校订费。所以,目前的稿酬制度为烦琐校勘开了闸门,仅靠编辑力量是难以堵住的。

关于标点

笔者于五十年代初刚参加出版工作的时候,听到不少老先生常以商务印书馆的《国学基本丛书》《丛书集成》等的标点断句错误作为谈资。前不久遇到一位老先生谈起,他感慨地说,今天如果能达到当年商务印书馆这样的标点水平,也很难了。这实在是出版界的耻辱。

鲁迅先生很重视标点,一再提出,选印古书“要认真,用点功夫,标点不要错”。还说“标点古文真是一种试金石,只消几圈几点,就把真颜色显出来了”。

古籍标点的荒率低劣,不是近年始。早在五十年代就有迹象。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《苕溪渔隐丛话》,上海中华书局编辑所出版的《东京梦华录》,标点错误动辄千计,无法卒读。《苕溪渔隐丛话》甚至受到了国外学者的责难。近年来出版的如《履园丛话》《啸亭杂录》等,居然连七言长诗也断了破句,这是鲁迅先生指出连数学家都能胜任的事,竟然出现在我们今天的出版物上,实在令人吃惊。至于某些出版社粗制滥造的翻印,笔者见到的也不少,这里就不必提了。

当然,拙劣的标点本在当前古籍出版中所占比例不一定大,但如不注意,确实存在着蔓延之势。究其原因,大体也有两点:

一是迷信专家名人。专家之专,有其局限性;而名人之成名,其道非一。何况既成为专家名人,他的时间可就十分宝贵。笔者所知,确实有这样的事,请某名人标点,结果由其家属代庖,名人匆匆看一遍交卷,其效果也就可想而知。

二是把标点古籍作为照顾的手段,搞“近水楼台先得月”,利益均沾,人人有份。

前举几种出版物,标点荒率,其原因不外乎上述两条。总之,如果不了解标点好古籍需要相应的水平,以及认真细致地从事,不重视出版物的严肃性,标点的质量不可能有所提高。

关于注释

注释的任务,是帮助读者阅读理解作品。随着读者对象的不同,注释工作应各有重点、各有要求。笔者曾就周振甫先生新著《文心雕龙注释》写过一篇文章,发表在《文学遗产》1982年第2期上,着重谈了注释问题。认为这部著作所以受读者欢迎,原因主要有两点:一是周先生对《文心雕龙》确有深入的研究和心得,二是在做注释时心目中时时有个读者对象在。即如《文心雕龙》而言,各种注释、今译的出版物可谓多矣,范文澜先生的注本,资料最为弘博,但仅适用于高级的研究工作者。周先生的注本,以有志于学习古代文论的青年读者为对象,广集古今研究成果,不避难点,作深入浅出的阐释。笔者在读稿过程中,也深获启发,出版后不少大专院校的教师也反映对他们的教学很有帮助。由此可知,即使同一著作,可以有适应不同读者对象的注释本。至于具体作家作品的选注本,由于所选内容不同,天地就更为广阔了。

可惜目前大量出版的注释本中,真正有特色的注本不多,往往都是一个味。甚至有些注本,不过在常见的工具书上抄些字汇、典故,不管与作品关系是否密切,硬塞进去,文不对题,搞得眼花缭乱。还有一些重复的注本,你抄我的,我抄你的,以误传误,重复多次,毫无创见。注释者对所注本如果没有真知灼见,又不考虑读者对象,即使注释的条目文字愈搞愈多,也说不上对读者有何帮助。

前两年,笔者看到一个注释稿,从文字到典故,注释可谓详尽。笔者当时提出,这样的稿件,如果作为教材,是有用的,因为有老师辅以讲解。但作为一般出版物,恐怕即使认真的读者全部读了注释,也依然不能理解作品的内容和作者的用意所在。这实际上仍是方法问题,今天的新注应该不同于古人的笺注,搞烦琐的笺注,并不等于通俗化。

至于如何避免普及注本中的烦琐,六十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结的一条选注本经验是:凡一般字典(当时确定为《新华字典》)收入的字汇,不加注释。今天《现代汉语词典》也已在北京市的小学普及,淘汰所谓常见难字的注释,并不影响一般读者阅读。如果把省下的篇幅,改成对作品内容及思想、艺术的阐释和分析,那就完全可以改变今天注本的面貌,真正起到帮助读者阅读的作用。

关于今译

古籍做到真正普及,对某些重要的作品应该进行今译。目前这个工作刚开始,说不上有成绩,更谈不上经验。

笔者认为,当年严复提出翻译工作“信达雅”的三字标准,同样适用于翻译古籍。这个“雅”字,按今天的理解,应该是翻译诗词仍须保留诗味,翻译散文必须流畅可诵。“信”和“达”当然是主要的,这也和搞注释一样,只有对作者思想、作品内容有真正透彻的理解,才有可能达到。笔者最近见到几个翻译稿,基本上无法采用,原因主要在于翻译者对作者的思想、作品的背景,缺少深入研究,草率从事,结果是译文和原文无法对上口径。

常遇到的问题,是诗能不能翻译?应该也是可以翻译的。余冠英先生的《诗经今译》受到普遍的好评,就是证明。但是余先生的译文,正是“看如寻常最奇崛,成似容易却艰辛”的,得来非易。如果不下相当的苦功夫,不仅是诗,散文的翻译亦何尝可以说容易呢?

总之,翻译和标点一样,最能反映古籍整理工作者的水平。当然,如果同样打马虎眼的话,标点要轻易得多。笔者这两年来的接触中,愿意搞校点的人似乎不少,而主动提搞今译的人,几乎没有。问题何在,不言而喻。因此,目前似有必要提倡今译,鼓励今译。

几点建议

一、希望领导古籍整理的部门,注意整理方法,广泛收集材料和情况。定期召开一些会议,根据不同情况,订几条整理的基本原则。

二、创办一个研究古籍整理的刊物,交流心得体会,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,以发扬成绩,克服缺点。

三、对优秀的稿件,给予必要的鼓励,如每年就校点、注释、今译等方面分别评选几种质量优秀的出版物,以作示范。

四、加强编辑工作者的责任,适当提高编辑的待遇,尤其需要表彰工作勤恳、对提高稿件质量确有帮助的编辑。目前有不少编辑同志工作是认真的,对有些稿件,编辑花的力气可能并不比整理者少。但这些同志,自己甘愿做无名英雄不说,还往往处在最不利、最易受责难的地位。编辑应该尊重作者,但同时必须考虑出版物的质量和读者的需要,这就容易和作者发生矛盾。编辑修改稿件应该周密细致,但难免总有个别失误,这就往往成为口实。总之,不把编辑放在古籍整理的适当位置,有严格的要求,并有适当的鼓励,是不利于古籍整理的质量提高的。

五、改变不合理的稿酬制度,以堵塞烦琐校勘、烦琐注释的通道。

六、古籍整理不适宜搞群众运动。

应该鼓励对某一作家作品有毕生研究的专家搞出整理本,而对一般普遍的整理,不应该层层发动,组织班子。我们今天人才并不少,毛病在于用非所长。如果真正开展整理工作,由各省严格挑选一定数量、对旧学确有根底、对古籍确有感情的退休老教师,适当带几个青年人,提出一定要求,组织起来,认真从事校点校订,其见效可以较快,成绩可能较好,质量也可以高一些,而且可以大大节省国家的经费。如果把眼光只注视大专院校,就笔者多年来的实际工作体会,恐怕未必是好办法。

原刊《出版工作》,1984年第3期,第180—189页。转自学礼堂公众号。

关键词:
责任编辑: 梅长苏